作者:黄朴民
战略方向,按现代军事学理论的释义,是指对战爭全局有重要影响的作战方向。它是指向战略目標,有一定纵深和宽度,包括地面及相关空域、海域、 太空交织的多维空间。通常是根据敌对双方的军事、政治、经济、自然地理、群眾条件等因素的对比和相互关係以及所要完成的战略任务而確定的。这中间,主要战 略方向是指对战爭全局影响最大或具有决定意义的方向,是敌我双方矛盾斗爭的焦点,战略力量集中使用的重点和从事战略指导的关键点。因此,战略方向尤其是主 要战略方向的选择正確与否,直接影响著战爭的进程和结局。
中国歷史上那些处于崛起过程中的势力或国家,在其事业起步阶段,所面临的战略形势往往是十分混沌的,错综复杂並且充满变数。他所要对付的敌手通常不 是一个,而是多个,这时候如何正確区分主要对手和次要对手,確定优先所要打击的对象,对于战略决策者而言,无疑是严峻的考验。这方面战国时期魏惠王在战略 主攻的选择上发生严重失误,导致魏国霸权的中衰,早早地在战国七雄兼併统一战爭中黯然出局,很有警示意义的反面例子。
公元前453年,韩、魏、赵三家分晋,揭开了战国歷史的帷幕。在当时的七雄之中,魏文侯第一个实行改革,礼贤卜子夏、田子方、段干木等名流贤达,重 用吴起、李悝、西门豹等才俊能士,行「地力之教」,施「平糴之法」,创「武卒之制」,建「《法经》之治」,励精图治,富国强兵。
充当三晋老大,联合韩、赵诸国,先后西伐秦,占秦之河西之地;南击楚,夺楚国诸多战略要地;东攻齐,入齐长城;北征中山,一度佔有其地。使得魏国在 当时率先崛起,称霸中原。继起的魏武侯「萧规曹隨」,保证了魏国的霸业得以平稳维持並有所发展。等到魏惠王即位时,魏国已是战国七雄中的头號强国,如果战 略决策正確,俟以时日,未尝不能成为统一天下的承担者。
然而,魏惠王(即梁惠王)的好大喜功心態以及隨之而来的战略主攻方向抉择上的失误,最终使魏国的大好战略形势发生逆转,其进一步发展並进而统一天下的机遇彻底丧失。
正確选择战略主攻
从战国兵要地理考察,魏国北邻赵,西接秦,南连楚、韩,东毗齐、宋,其地四通八达,多面受敌,无险要可供守御,处于四战之地的战略內线地位,这决定 了魏国的中原霸权有著一定程度上的內在脆弱性。所以,魏惠王上台后最应该做的,是如何凭借已有的实力地位,恰当正確地选择战略主攻方向,避免四面出击,到 处树敌。就当时的实际情况看,他的正確选择无疑应该为东守而西攻,即据有河西之地,乘秦国退守洛水的有利形势向西发展,夺占涇、渭,控制崤、函,爭取战略 上的主动,为日后兼併列强,统一国家创造条件。
遗憾的是,魏惠王本人是彻头彻尾的战略短视者,他所追求的是表面上的风光,贪图的是虚幻意义的荣耀。在他看来,秦国「僻在雍州,不与中国诸侯之会 盟,夷翟遇之」,完全不配当自己的对手,胜之不武,服之无名,激发不起自己的兴趣。相反,控制三晋,压服齐、楚,才是煌煌伟业,才是號令天下、顏面上有光 彩的象徵。在这种自高自大的心理的驱使下,他轻率地作出了战略方向东移的选择,西守而东攻。为此,他乾脆把都城从安邑(今山西夏县西北)搬迁到了大梁(今 河南开封),自以为居天下之中.便理所当然地成了天下的领袖。
「单边主义」
意识深处的霸主心態越是强烈,表现在行动上的乖张轻妄就越是极端。它使得魏惠王在当时的军事外交上变本加厉推行「单边主义」,动輒对其他诸侯国付诸 武力,用戈戟而不是用樽俎来发言。这样一来,长期形成的魏、韩、赵三晋联合阵线破裂了,与齐、楚等大国的关係恶化了,至于与秦国的矛盾也丝毫未因迁都大梁 而有所缓解。一句话,魏惠王终于因自己的好大喜功,锋芒毕露,四面出击,战略方向选择错误而陷入了战略上的极大被动。
可悲的是,魏惠王始终不曾意识自己处境的危殆,反而沾沾自喜,继续在那里营造「慕虚名而取实祸」的「形象工程」。他的对手恰好利用这一点,推波助澜,诱使他在失败的道路上死不旋踵地走下去。自视甚高实际头脑简单的魏惠王果然中计,进入人家预设的圈套。
这方面的典型事例是魏惠王接受商鞅的献策,释秦而攻宋,自称为王。商鞅入秦主政之后,敏锐地看到秦、魏爭霸中互为死敌的本质,认为魏是秦的「腹心之 疾」,是秦国在统一斗爭道路上第一个要克服的对手,「非魏並秦,秦即並魏」,于是处心积虑「借刀杀人」,以图削弱乃至摧毁魏国的实力地位。为此,他出使魏 国,实施祸水东引,坐收渔利之策。一到魏国,他便当面给魏惠王戴高帽子,灌迷魂汤:「大王之功大矣,令行天下矣」。爱面子的魏惠王当然听得满心舒坦,整个 身子飘飘然起来。
商鞅见招术奏效,进而居心叵测地建议魏惠王「先行王服,然后图齐、楚」,即鼓动魏惠王公开称王,然后联合秦国,用兵齐、楚。「王」是当时的最高称 號.地位在诸侯之上,魏惠王对这个名號早已朝思暮想、垂涎已久,只是担心他国的反对才不敢仓促行事。现在既然得到秦国的「鼎力支持」,那也就不必再半抱琵 琶,讲什么客气了。
于是乎,魏惠王兴致勃勃按照周天子的礼制准备舆服仪仗,修筑宫殿,在周显王二十五年(前344年)正式加冕称王。同时以霸主的身份召集诸侯会盟,把 场面撑得大大的:宋、卫、邹、鲁诸国国君应邀与会,秦国也派使节到会捧场。这时候的魏惠王真的是挣足了面子,摆够了威风。殊不知这种利令智昏的举动,恰恰 使自己成为眾矢之的,陷于孤立的困境,到头来为一时面子上的光鲜付出惨重的代价:「于是齐、楚怒,诸侯奔齐,齐人伐魏,杀其太子,覆其十万之军」。以桂 陵、马陵之战为標誌,魏国的霸权宣告终结,由魏来统一天下的可能性被彻底的排除。
《老子》上说,「知人者智,自知者明。胜人者有力,自胜者强」,魏惠王的可悲,正在于他既不知人,更不自知.好高騖远,忘乎所以,稍有资本便要炫耀,一旦得势便要摆谱,在战略主攻方向的选择上犯了无可弥补的大错。
更让人可叹的是,他至死也不曾悟出自己之所以倒楣、魏国之所以中衰的原因,而只知道一味抱怨命运的不济,怪罪天道的不公。这从他和孟子的谈话中反映 得非常清楚:「晋困,天下莫强焉,叟之所知也。及寡人之身,东败于齐,长子死焉;西丧地于秦七百里,南辱于楚,寡人耻之」。一点也没有自我批评的精神,根 本不曾反省那明摆著的事实,魏国的中衰,根源在于战略主攻方向选择上的错误。魏惠王不虚心、不自重到了这种地步,魏国国势的下坠,也的的確確是「无可奈何 花落去」了。
魏惠王因战略方向选择错误而导致全盘皆输的史例,从反面证实了正確选择战略方向对于夺取战爭最终胜利的重要意义。因此,歷史上任何一位成功的战略指 导者,他之所以能从眾多竞爭者中脱颖而出,笑到最后,儘管有种种因素和机缘,但是正確判断战略形势,合適选择战略方向,则是他军事战略实施启动时具有决定 性意义的一个步骤.直接关係著他未来的政治命运与战略前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