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黄锦树
趁四、五日返马参加研討会之便,七月九日,顺道南下,到已昇格为大学的南方学院走一趟,想去马华文学馆翻翻马华文学资料。为方便住宿,安排了 场演讲,题为〈火,与危险事物--我的马华文学〉。和许通元联繫时,他建议我谈自己的写作而不是特定的专题。我会想过去的另一个原因是,一月初,素无往来 的许通元突然用脸书联繫说打算做一个「黄锦树与马共书写」的专辑,也算是回应他的善意。当然,严格说来,我的文章在台港也不愁没地方刊,南院接手后的《蕉 风》,倒是似乎地方化了,锦忠和我对它有诸多不满意。但我们对《蕉风》本身也还是有点感情的,它有点像是后来因故不太往来的老朋友。
行程排定前,锦忠有提醒我,那里是我和林君翻脸的现场。我当然记得,而2007年《蕉风》四九七期刊出的那篇林建国荒腔走板的访谈,很难说没有南院 那些好事者的推波助澜(包括那位对我有莫名敌意的许某,也许我写〈註释〈註释的南方〉〉调侃他,让他耿耿於怀?)原本长期在那里管事的祝家华,还是我和林 某多年的共同朋友。当年南院的安导师也是谩骂我最不余遗力的马华本土派,我最近才决定將1998年我那两篇字里行间火气蒸腾的回应文字收入下一本马华文学 隨笔集。上回访南院是2005年七月初,在那里做了场简单的演讲,与安焕然见了面,劳他开车接送,也是嘻嘻哈哈就像一般故人,无一语涉及昔年文字上对我的 猛烈攻訐,也许因为我带著妻子儿女。
攻訐文化的新型態
很多大马同乡的城府都很深,多年来颇有深刻的体会,有时也会看到借刀杀人的蛛丝马跡(討厌我而不敢亲自开骂就找「陆客代工」,那位出言不嫌鄙陋的某 君,之所以能以打手的形象经常出现在马华文坛,且以本土论者的口吻发言,是个颇值得注意的症状--马华攻訐文化的新型態,老一辈的作法是用各式各样的笔 名),或访谈时刻意引诱对某些特敏感的人、事提出批评--我会闻到老鼠夹的陷阱气味。但只要不是很清楚表现出来,我就仍当他们是朋友--最近一位颇有切肤 之痛的大马朋友提醒我「要小心,很多表面上是朋友的人其实不是朋友」时,我是这么回答他的。一切从严,就真的没有朋友了。
关键问题在於,讲题为甚么是「我的马华文学」而不是「我与马华文学」呢?
「火,与危险事物」是我在有人出版的小说选的標题,很恰如其份的隱喻我自身在这二十年来的马华文学里的位置。去年七月为推介新书在吉隆坡做了〈火笑 了〉的简短演讲(事后把讲辞发表了),今年五月应高嘉谦之邀,到他在台大的马华文学课上去讲了一次,因不太有兴趣细谈自己的小说,不到一小时就草草结束 了。南院这回吸取教训,把去年七月在中华大会堂做的我自身的马华文学研究的回顾〈在民国-台湾製作马华文学〉整合进来,把研究上的探索和小说写作放在一块 思考,这是之前关於我的研究论文未曾做过的(另一个几乎同时发生的是我对台湾文学,甚至中文文学本身的思考)。
前一年(2013)九月应淡江大学之邀时,首次动念整理一下我自己自1989年以年思考马华文学问题的整个路径,那时是题做〈「马华文学:一个研究 对象的重新建构与开展」〉,这两个比较学术化的標题很清楚的道出我在说甚么--我以自己的方式重新问题化了马华文学。从马华文学的困境出发,途经中国性问 题,经典缺席问题,文学性问题,文化表演,重写马华文学史、非民族国家文学、马华文学的国籍问题、旅台与马共……和我的小说一样,都属於「我的马华文 学」。多年来,刚开始是因离境(留台)而受批评(「离开歷史现场」),接著是因为没回去而被批评(註1);再接著因落籍为新移民而受批评(没有看到直接的 论述,常听到转述)……从这些批评里看到某种本质主义的资格论--保有大马国籍,回到马来西亚,你才有资格代表马华文学。
马华文学的国籍
最近偶然翻到1996年新的马华文学新文学大系编纂前,大马报章上关於《大系》的討论文章,温任平和陈政欣都认真的在谈马华文学的国籍问题(我把它 作为一个脚註补进我的〈別一个盗火者〉)--一种主流意见是,没大马国籍者《大系》是不该收的,这表面上是个技术问题,但实质上是民国国家文学的意识型態 投射--马华文学其实自我想像为国家文学。《蕉风》上70年代梁园、叶啸等就认真的以国家主义立场谈过这问题了,2000年后,「马华文学的良心」陈雪风 也曾撰文公然呼吁把我们这些已然移民他乡的逐出马华文学(討论见魏月萍,〈公共性追寻:马华文学公民(性)的实践〉)。
在这样的意识型態阴影里,与其谈「我与」马华文学,不如谈「我的」马华文学--不过是一家之言,如果有人比较喜欢方修版、陈雪风版、温任平版的马华文学,我都没意见。
有一件小事颇值得深思,去年五月在台湾和黎紫书对谈,她显然觉得「马华文学」这標籤在她离马,行走文学江湖时是个负面的標籤。而那些本质主义的资格论,在那里以国籍树立量尺时,好像「马华文学」这牌子是多了不起的荣誉,可笑復可悲。
十年前的2005年七月,在南方学院,我的讲题就是「告別马华文学」。关於马华文学,那么小那么贫弱的文学传统,哪来这许多封土分疆的愚蠢想法?
2015/7/1初稿(写于行前)
(註1)最初最猛烈的批评来自同为留台人的安焕然,因留学台湾南部而理所当然的变成本土派。